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静静绽放的笑容

1999-05-26 来源:中华读书报 □吴云 我有话说

许杏虎永远都不会想到,有一天,他的名字响彻大江南北,甚至世界各国;有一天,国家领导人对着他的骨灰默哀,天安门广场共和国的国旗为他降下一半。我们也不曾料到,有一天,他成为世界上最有名的记者。然而,这种代价也太惨痛了。我们更愿意看到憨憨厚厚的他羞涩地与大家说笑,他和朱颖的亲属更希望看到年轻快乐的他们手牵手蹦啊跳呀……如今许杏虎已离开我们5天了,只要一想到他活生生的样子,我就想放声大哭。

许杏虎是平凡的,在与他相处的几年里,找不出一件典型的事来赞美他的人格;许杏虎也是不平凡的,因为几乎可以说他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。大家都那么喜欢他———长者疼爱他,同辈尊敬和信赖他。

我1994年刚到报社时,分配上夜班。那时,许杏虎已经是国际部夜班的骨干了。他工作的时候特别认真,显得干练而且老成,很让人信任。即使是夜班最严厉的领导,都从没有说过他的不是。不工作的时候,他脸上就又会恢复那种大男孩似的憨憨的笑容,不停地和大家开玩笑。毕竟,那时他只有26岁呀。

我刚来,不会画版。有一天,我发现只有我一个人上班,实在急坏了(后来才知这是当时的主编范志臣教新手画版的绝招,就是逼着你动手画)。我满头大汗地一张又一张地浪费着版样纸,终于画出了个大概样子。但就是有一块地方怎么都不合适。我都快绝望了。快夜里11点时,许杏虎来了,他那时替体育组报道远南残疾人运动会,刚采访回来。他匆匆奔到国际部,安慰我说,他马上就来帮我。然后又一溜烟似的跑到体育组去写消息。我看到他就踏实多了。其实那段时间根本不该他上夜班,但他每次写完体育稿就到国际部帮忙。结果常常是他最后一个走,可他从没有对此计较过。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,比如过年过节,我们夜班应轮流值班,排值班表时他总让着别人,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:“你们先挑吧,我无所谓。”干活的时候也是这样,他从不计较干多干少,什么事没人去做他就会去做。

那时国际部除了我是女同志,有固定的夜班宿舍外,其他人大部分都在打游击。许杏虎就在一个小办公室里凑合了很长一段时间。夜里两三点才回去休息,早上又在白班上班前起来,再回到西单的单身宿舍。后来,单身宿舍也被别人占了,他几乎无处可去。可他从没有跟我们提起过这件事,还是主任后来告诉我的。

现在想起这些事情和他高高瘦瘦单薄的样子就特别难过。他总是让着别人,总是自己吃苦,从不计较任何名利得失。而他也只有26岁,也只是一个孩子呀!

当时他还不认识朱颖,像许多无处可去的单身汉一样,常在单位游荡。一起上过夜班的人都有一种共患难的感情,我们年轻人更觉得不能让生活太单调了,因此也常几个人一起去吃吃饭,看看电影。我还记得许杏虎很让我们惊讶地说自己特会炒菜,为了知道他是哪个级别的,我问他会炒什么,他说最拿手的是红烧,还说以后一定给我们做一次。我们报社那时候很爱发鸡蛋,我们上夜班的又不爱往家拿,就都放在单位了。晚上夜餐时,我们几个人常跑到白班办公室去炒鸡蛋。这样简单的小事我们做起来都显得笨手笨脚的,许杏虎一边慢条斯理地嘲笑着我们,一边很麻利地很像那么回事儿地为大家做好了。

1994年底车臣在打仗,我是学俄语的,热血沸腾地向往着当个战地女记者。和许杏虎说起这个梦想时,他又慢条斯理拖长了声音打击我:就为了几条消息搭上条命值得吗?生命多宝贵呀。我对他的论调很嗤之以鼻地说:没有共同语言。可没想到,当战场真的需要他的时候,他为了新闻事业又是那么义无反顾,那么忘我,那么尽职尽责。更没想到,他会成为和平年代中国战地记者献出宝贵生命的人。

当时有许多人给许杏虎介绍过女朋友,但没有成的。我想大概是因为她们嫌许杏虎不够帅吧。许杏虎来自农村,憨厚老实,穿的也朴素得不能再朴素,那些习惯了都市生活的女孩会觉得他有点傻有点土。可她们不知道许杏虎有很多优点。他不吸烟,不喝酒,没有任何不良爱好;他做事细致,井井有条,他的桌子总是收拾得很干净的;他爱看书,而且聪明能干,又很谦和,从不锋芒毕露。不过,也许这是命中注定吧,不然他怎么会认识朱颖那么好的姑娘?

说到认识朱颖,我总认为自己虽不是媒人,但也间接当过红娘。我刚到报社时,参加十一的庆祝活动认识了朱颖。她开朗,外向,常和我聊天。她说她知道我们部有一个人叫许杏虎,问我是谁。上夜班时,我告诉许杏虎有一个十分可爱和漂亮的姑娘问起过他,许杏虎红着脸,不好意思又很急切地想知道是谁。取笑了他一个晚上之后,我才告诉他朱颖的名字。但当时我还不认为许杏虎配得上朱颖,更没想到他们会真的成为一对。这也说明了朱颖是多么有眼光,多么与众不同的一个好姑娘。

搬到新建的“采编中心”后,关于许杏虎的事我似乎记住的就不太多了,虽然他坐在我对面。只记得改成电脑办公时,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难以适应新的工作方式,干什么都手忙脚乱。不过当时我最喜欢和许杏虎作搭档,我们配合得很好。

1996年,许杏虎恋爱了。之所以确信这一点,并不是因为他告诉了我们,而是因为他那段时间常脸上洋溢着幸福,打“神秘电话”,一说就是40分钟或一个小时,更有甚者,他常常在工作的间歇突然不见了,过了半天,我们猛然听到黑着灯的文艺部有低声说话的声音,仔细一看,许杏虎很舒服地坐在文艺部主任的椅子上甜蜜地“煲电话粥”。说实话,那段时间我常为他的偷懒和无视我们存在的态度“怒不可遏”。但转念一想,刚谈恋爱的人谁不这样呢?好在,他这种“失常”状态并不太久。许杏虎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,直到他去贝尔格莱德进修前,我才知道他在和朱颖谈恋爱,这还是别人碰到了才告诉我的。

1997年许杏虎进修回来了。他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。他更开朗了,更爱笑了,更成熟稳重,而且更帅了。他的衣服从头到脚焕然一新,我想这一定是朱颖的功劳。夜班需要人,他二话没说又回来上夜班。那段时间他常开着部里的班车来,每天夜里下班后,他都顺便把我送回家,当然要绕一点路。夜里1点多,我们楼下黑极了。他就不急着开走,而是用车灯帮我照着路,还站在车外为我壮胆。看着我们楼道的灯从一层一直亮到五层他才上车准备离开。每次我到家后,都能从窗子里看到他刚刚要发动车子,没有一次例外。

他对那辆班车照顾得特别细心,就像对自己的车一样。要是有一点划痕他都好几天放心不下。我们在路上也会随便聊聊天,他不像有些人那样,一聊天就谈自己的远大志向,他给我的感觉是一个生活型的人。他说的更多的是买什么样的音响,什么样的电视,看什么样的电影。他说,等他从南联盟驻站回来要买一辆车。我们那时也交换一些影碟看。我一直感到遗憾的是,我向他推荐了一部塞语影片《没有天空的都市》,但我总忘记带来。那时他就要出国驻站了,要办许多事,也就不常来报社了。有一天,我看到桌子上有他给我留的条,让我把那张盘交给朱颖,可我还是给忘了。他们出国后我才想起这事,当时还想,等他们四年后回来再说吧,想到四年后再见面叙旧,觉得那一定是件很愉快的事。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,回来的竟是他们的骨灰。

许杏虎在国内时,写的稿子不多,以至于我认为他不太会写稿子。但他到了贝尔格莱德后,发回的稿子质量特别高。我想可能因为他是个比较内敛的人,平日不爱张扬吧。后来我不上夜班了,去了《世界经济》专刊,就没怎么给他打电话约过稿。

北约开始空袭南联盟后,我和他只通过一次电话,是在4月份,我值中班。电话是他打来的,因为我们打给他实在是20次也通不了一次。他知道是我后显得很高兴,而我也觉得能打通电话特别难得,就抓紧时间问他那边怎么样。我的意思是他和朱颖的生活和安全怎么样,他却说的都是工作上的事。他说他们搬到使馆去住了,但通讯和发稿实在太难,每次都要通过巴黎记者站转发稿件。他还说“战地日记”写了几期,总是一个模式,他很苦恼以后怎么写,是不是抒情少一些分析多一些。他说话很快,大概怕电话断了吧。他的声音听上去特别的乐观,没有一点儿担心自己安全的样子。我记下了他新的联系电话,虽然后来怎么也打不通,但我还是重重地写在了中班本上。

他的稿子写得好极了,充满了对塞尔维亚人民的同情与热爱。但有时,他的话也逗得我哈哈大笑。有一次,我在大样上看到这样一句话:“多瑙河,蓝色的河,美丽的河,全世界人民喜爱的河。然而,1999年4月1日,法西斯北约却向她投了两颗罪恶的大炸弹。”那天我一想起这句话就笑,再想象用许杏虎的声音读出来就更想笑。后来,值班总编把“法西斯”三个字去掉了。5月8日,得知中国使馆被炸时,我还在午睡,迷迷糊糊地还说,都是许杏虎那句“罪恶的炸弹”给炸的。清醒后,虽然惊讶和愤怒,但一点儿都没有为许杏虎担心。因为我一直觉得他是那种福大命大的人。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,北约不仅连法西斯都不如,而且还用两颗导弹夺去了许杏虎的生命。

电视上播报许杏虎夫妇遇难的消息时,我简直不敢相信,半天愣在那儿。是我爱人提醒我,赶紧打电话去核实。电话打到部里,一直没人接。后来是柴野接的。他的声音早就变了。我都懵了,就知道机械地说:“我马上就来。我马上就来……”柴野劝住我不要来单位了,他的声音沙哑而虚弱。我电话还没放下就哭了。后来我突然想起,当天清晨6点钟,我是被一个非常可怕的恶梦惊醒的,梦见漆黑的夜里忽然发起了大水,而且一点一点地就要漫过一座楼了,所有人都惊慌地求生。我醒来后就觉得这个梦比其他梦都更清晰和可怕。那时正是许杏虎朱颖遇难的时刻,难道冥冥中已有了不祥的预示吗?

后来又打电话时,发现国际部的人都在哭,电视里总编室的人也都红着眼圈。那一晚,我是哭着睡着的。第二天早上,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想到,许杏虎朱颖不在了。马上又难过得要命。那一天,一想到他们充满活力的样子就要掉眼泪。当天见到了他们的遗体照,他们静静地躺在那儿,眼睛紧闭,一动不动,再没有生气。我知道很愚蠢,但仍在想,现在医学技术那么发达了,能不能动个手术,给他们输入新的血液,让他们的心脏再跳起来。让他们再像从前那样说着笑着呢?他们是我们多么好的同事呀!

这一天是母亲节,满大街盛开着康乃馨,而我,一家花店一家花店地寻找黄菊。我把9朵怒放的黄菊插在花瓶里,放到许杏虎的办公桌上,那静静绽开的黄色花朵就在我对面的办公桌上望着我,仿佛是许杏虎纯朴憨憨的笑脸。“9”对于中国人来说是最大的数字,也是吉利的数字。知道他们的死是不可挽回的了,我唯一希望的是,他们的死是瞬间发生的事,没有挣扎,没有痛苦。

(摘自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的《未写完的战地日记———英雄伴侣许杏虎朱颖殉难前后》一书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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